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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说说在汴梁时,尔所在的那个地方。
答:回大人,那是一片很大的地方,在汴梁城西的一个庄子,十几个作坊,五六百人,都是一个东家的产业……
问:你做火药?
答:是,小民家中,世代皆是做烟花的匠人,原本也有一个小作坊,可惜……
问:你是如何进那个庄子的?
答:先是那里的人上门来请,小民制烟花本是家传手艺,守着店铺不愿意过去,不久之后,小民家对面开了另一家烟花铺,他们的烟花花样多,炸得响,又都是贱卖,小民比不过他们,生意就淡了。后来庄子里的人开了优渥的条件,小民便也只得过去。
问:进去之后,学会了火药改良之法?
答:是。
问:火药既能如此改良,你先前为何不曾想到?
答:火药制备,原为祖上传下来的法子,进了那院子之后,才知有如此讲究的地方。那院中诸般规矩都极为讲究,哪怕是一个杯子、一杯水如何去用,都规定了起来,火药制备的工序,也有些复杂,小民先前根本想不到这些。
问:火药改良之工序,是何人想出来的?
答:小、小民不清楚,管火药作坊的乃是公孙先生,管整个大院的是林先生,另外还有一位负责之人姓蔺,他们都有参与,但也有人说,改良之法乃是东家亲自指导传授下来,只是林先生他们管着造。
问:你的那位东家叫什么?
答:宁毅、宁立恒。
问:他后来……杀了你们的皇帝。
答:嗯,便、便是他。
问:你见过他吗?
答:见过几次,他每年请我们大伙吃一顿饭,有时候过来问候一下,都是与林先生、公孙先生他们在谈事情。小民……大概见过他三四次吧。
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答:他……年轻,但是有威严,与我们说话时他总是笑,但与林先生、公孙先生他们谈事情的时候笑得少,没人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
问:可知他为何要办个那样的院子?
答:小民不知。说是要研究些有趣的东西,给竹记去卖。
问:竹记?
答:他还开了很多店,酒楼茶肆,卖吃的用的,出去说书、变戏法,统统都叫竹记。从汴梁出去,许多大城都有,也有许多车子拖了东西到乡里去卖。
问:你在的这个院子,大概有多少种作坊?
答:小民不太清楚,有些地方不让进。但记得有火药、布料、酒、花露水、造纸、打铁、制煤球、水果酱、干肉……
问:你们东家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答:小民……只知道天兵南下时,他出了城,说是要去……坚壁清野,再后来,又说是在夏村,打了胜仗。小民都不清楚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后来,上面就说东家跟右相府勾结,右相府倒台,东家就也受了连累。
问:嗯,确实是他们在夏村,打败了郭药师的怨军,令郭药师率兵西逃。再后来,便是你们东家杀了皇帝。
答:是、是的。
问:你恨你们东家?
答:是,他……不,小民,小民草芥之人,谈不上,谈不上……
问:若他不杀周喆,会不会觉得,尔等就不会来这里?
答:小民……不知。而且,王师代天行事,小民能来到这里,也是好事……
问:……若是我说,你们东家在夏村那一战,真是对我军攻下汴梁造成了大阻碍,你可会觉得……
答:……
……呵。算了,不为难你……
……
轰的一声,响起在山那边的土坡上,一群穿着金国官服的人走过去,看那爆炸的痕迹。这边的台子上,几位大员坐在位置上喝茶,还没有动。
这里地位最高的,乃是元帅府的右监军完颜希尹,与汉人身份任知枢密院事的大臣时立爱。希尹摇了摇头:“威力似是有所增加,然则要用于战场,看来还需改良。”
时立爱点头:“这些人才刚开始做事,尚有改进可能。”他说完这句,略皱了皱眉,“武朝那弑君的宁姓之人,我先前亦有所耳闻,只是想不到,谷神大人竟在关注于他。”
完颜希尹乃是女真大员中最懂汉学之人,文武双全。这汉人大臣时立爱原本也是燕云之地有名的大才,家中是实力雄厚的一方豪绅,原本跟随张觉做过事,张觉欲判武朝时,时立爱立刻致仕归乡,待武朝人收回燕云数州,也曾数度遣人来请时立爱为官,但时立爱对武朝腐朽之势知之甚深,不愿投靠。最终燕云尽归金人之手,他才入仕为官,此时执掌宗翰元帅麾下枢密院,万人之上。朝堂大员中,希尹与时立爱二人便也颇为投契,算得上好友。
“某原本也不曾关注太多,近两日西夏战报传来,才探知些许事情,这火药之事,也就才问起来。”希尹笑了笑,“说起来,我与此人,先前倒是有个梁子。”
“哦?谷神大人与他交过手?”
“未曾,只是大军入汴梁时,众人顾着收取武朝金银,某特意让人搜刮武朝珍本典籍,所获不丰,后来才知,此人弑君作乱占了汴梁两三日,离开时不光搜刮了大量军械军资,对于汴梁城中几处藏书之处,也曾搜过一遍,竟装了十数车带走。先某一步,实在遗憾。”
时立爱笑起来:“谷神大人与此人,倒像是有些惺惺相惜。”
“惺惺相惜谈不上,南人文化,灿若星河、浩如烟海,有时候,南面出的事情,令人惋惜,但这样的文化里,也总能孕育出一些人,令人赞叹感慨。如同这一位,早先数年,他便在为汴梁布局,大军南下,他亲赴前方,甚至身陷死地而败郭药师,郭药师的两个兄弟,可是尽丧于他手。立下如此功勋,回去之后被诬陷打压,他金殿亲手弑君,实为一代人杰,令人拍手称快。”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大腿,“周喆死时神情,某未曾亲见,却有些可惜。”
完颜希尹在女真人中地位超然,此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时立爱目光复杂,压低了声音:“谷神大人慎言,此人毕竟弑君行径……”
“哈哈,时院主,您就是太过稳妥了。”完颜希尹毫不在意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女真朝堂,与汉人朝堂不同,我等能从白山黑水里杀出来,靠的是上下一心、将士用命,不是谁的献媚谗言、曲意逢迎。武朝有此人君,本就是亡国之象,挥刀杀之,大快人心!我金国能得天下,又岂有千秋百代之理,他日若有金国皇帝如此,也正说明我金国到了灭亡之时。这等至理,我等正该大声说出来,以为警惕。若有人胡乱引申攀扯,正好,我便一剑斩了他。免得这等鼠辈,乱了我金国朝堂。”
他虽是女真的造字者,然而一生戎马,平素有彬彬文气,执剑时却不怒而威,哪怕是阿骨打的几个亲子,他都尽可下手打得。四皇子完颜宗弼与他有些过节,畏之如虎。此时两人说话,周围还有其他人在,深受儒家熏陶的时立爱便劝他慎言,完颜希尹目光扫过去一遍,众人大都噤声,不敢对视。
完颜希尹的这番做派,倒也不算是张扬,此时的金国朝堂,确实如他所说,话尽可说得。就连吴乞买,做错了事情都曾被大臣打过板子。完颜希尹乃是实打实的开国功臣,女真朝堂上的排位可进前十,并不在意口中爽直的几句话。只是说完之后,又肃容起来,微带缅怀。
“时院主,你知道吗。武朝西北一战,倒令某想起了起事时的经历。早些年,部族之中尝受辽人欺压,我等早知必有一战,出河店,辽人兴十万大军前来,我方带甲之士不过三千余,先皇带我等夜袭,豪迈壮烈,然而身于军阵之中,知道对方有十万人时的感觉,你是难以知晓的……”
他微微顿了顿:“至护步达岗,辽人七十万人,我军两万。说出来,是女真满万不可敌,是辽人起了内乱,是这样那样。可身于战场,谁不是咬着牙往前上。说这等军略那等军略,实情是,即便没有军略,我等也只能往前,我等本无家当,后退一步,全都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