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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时正在心中想着昨天过来的一个命令。命令来得很突兀,是关于相州附近匪事的。原本因为招安诏的缘故,整个北方的匪人最近都在忙着招安,有些方面乱了,于民间治安反而好了一些。但在昨天发来的命令文书里,写的是相州附近匪患严重,以陶俊为首的几支匪寨不服王化,已经严重扰乱相州治安,由于此时的相州没有足够的兵马,因此行权宜之计,夺情起复岳飞为相州钤辖,暂时统领相州的厢军,甚至可以招募一部分人,待到匪患去除,再做它议。
事情诡异得不得了。
虽然如今招安匪人,各种头衔发得也多,但眼下这是实职,而且夺情这事向来严重——主要是有些麻烦——一般来说,如果是别人遇上这种事情,岳飞会觉得,这人肯定走了很多的关系,想要当官,这样的关系可不好走,但他确信自己没有找过任何关系。
另一方面,丁忧之时起复,哪怕是别人帮忙说话,有时候也会留下一些恶果,譬如被人抨击不孝之事。这让他有些忧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要对付一些匪人,附近的军队、将领,能够抽出来的,比夺情起复一个没背景的小军官好得多的选择比比皆是——谁想让他起复呢?
而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真的去统兵,家里怎么办的问题。父亲已死,自己再出去,这一家唯一的男丁可就只有两岁的小岳云了,幼女弱妻寡母,这日子怎么过呢?
他在军中断断续续地过了不少日子,参加了打杭州,参加了灭方腊,也参加了剿王庆,同时遇上的军队内部问题也不少,他年纪轻轻,武艺高强,却唯有军队内部的各种拖后腿、权力上的掣肘,让他觉得非常麻烦,回到家中以后,他也在反思这类事情,因此,对于要不要去接下这个任务,他有些犹豫。
附近的匪患,真的到了这个程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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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军营,秦绍谦去到附近的镇子上,在客栈里见到了宁毅。
“宁兄弟,你交代的事情,为兄帮你办好了。你说,怎么感谢我?”
“二哥,捧杀我呢,我哪敢交代啊,就是请求、请求而已。”宁毅笑起来,“倒是你要什么感谢,尽管说。”
“你是财神爷,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到竹记去吃一顿,就行了。钱挂你账上。”秦绍谦哈哈笑着,拍了拍宁毅的肩膀,他也不让宁毅作陪请客,看来也就是满足下口腹之欲而已,对这个级别的人来说,就算不得什么要求或者感谢了,“我听说了你在吕梁的事情。倒是这个岳鹏举,你打听这么久找到他,是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他有才华,想让他早点起来。”宁毅笑了笑。
“丁忧夺情,可是有后患的……”秦绍谦想了想,他如今虽然满脸胡子,看来颇为粗犷,实际上却还是精明之人,继承了秦嗣源的部分头脑的,“我知道在江宁时他冲进你家帮了你,但你这欣赏人,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还不如让我收他在手下,或者你自己把他招揽去算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宁毅低头笑了笑,也眨了眨眼睛,目光中也有着不确定的东西,但终于还是说道,“总是帮手、照顾,哪里出得了真正厉害的人物。二哥不也是没凭秦相的照顾,才能积累至此。岳飞此人,我看他并非凡物,还是给他一片天,让他自己飞吧。也许今后能让你我惊讶也说不定。”
“我倒也是受了些关照的,谈不上全是自己打拼。”秦绍谦撇了撇嘴,但随后道,“好了,我知道了,尽量让他自己飞,不过……我会记得看着他,若是遇上什么大事,还是可以帮帮忙。嘿,岳飞岳鹏举,真是好名字……不说这个了,你这次路过,什么时候走?”
“今夜陪二哥喝酒,明天早上就启程,该回去了。”
“我懂!想弟妹了!”秦绍谦打了个响指。
宁毅也在笑:“也是回去有很多事。”
“说了我懂,不要解释。”秦绍谦豪迈地一挥手,“今夜我在最好的场子设宴,最好的酒,最好的妞……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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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了汴梁城,灯火通明的、熙熙攘攘的大马路,罗谨言从中间转出来,进入回家的小道,快抵达家门口时,他看到了敞开的府门,几辆马车正在门口停着,那边站了些他平时熟悉的人,但此时并不那么熟悉了。
他在这里微微站了一下,脑子里连自己都不知道掠过的是怎样的念头,但终于他还是往那边过去。走过门口侍卫的注目,客厅之中,传来说话声与笑语声,他走近灯光,又走近昏暗,不远处的屋檐下,那位中年的师长正抱着孩子,轻声地逗弄着,妻子于烟站在旁边。相距不到一丈时,罗谨言停了下来,看见了不远处一名随从手上的包裹。
“谨言,恩师来了。”于烟轻声道。
罗谨言拱了拱手:“恩师……烟,你带孩子进去吧。”
“不用了,不用带进去。”秦桧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儿,颇为开心,此时他笑着点点孩子的脸颊,说道,“谨言哪,你知道的,我跟你师母一直没有孩子,我视你为己出,我也一直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你觉得,我一直待你可是真心实意啊?”
“恩师说的什么话……”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于烟笑了笑。
罗谨言拱手,鞠躬:“恩师待谨言,一直很好。是真心实意的。”
秦桧看着那孩子:“我也一直说,谨言你还太年轻,也太鲁莽了。今日之事,你是一时冲动了,你……可知错啊?”
罗谨言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边的老师,过了半晌:“弟子没错,弟子……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秦桧停止逗弄孩子,抬起头来看他。过得不久,摇了摇头。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与你亦师亦父,该跟你说说这错在哪里。你告诉我,你为何不拿着这东西去找秦嗣源。”
“秦相手段凌厉,谨言与恩师一样,害怕发展成党争,而且也实在未与秦相打过太多交道。去找燕道章,因他平素清廉守正,弟子只想将这些东西呈交上金殿,而后一切后果,只由弟子承担就好,哪怕身死家灭,这后果弟子也想好了。”
“家灭你也想好了……”秦桧重复了一句,他的声音不高,但目光严厉,“知道吗,将东西交给秦嗣源,你还事有可为,燕正燕道章看似道貌岸然,背后乃是蔡太师的人,你将东西交给他,他拖住你,东西就回来了。朝堂之争,你死我活。你有两件大错,第一,不明敌我,第二,妇人之仁!这两项犯哪一项,都是百死莫赎……你做事有办法,可毕竟是太年轻了,你怎么接我的班哪。你……知错了吗?”
“弟子……知错了。”罗谨言望着对方,“但,恩师也有一错。”
“子不言父过,为尊者讳,我的错,你不该说。”
“恩师就错在迫不得已。”
“……”秦桧目光严厉地盯着他。
“这些年来,恩师做了多少迫不得已的事情,恩师太懂人心道理,什么事情,小的去做,大的就迫不得已。一个人入了官场,官场皆贪腐,他推拒了可以推拒的银子,对迫不得已的,就只好收下,先收一两,再收十两,再收一百两,迫不得已地收钱,迫不得已地枉法,迫不得已地渎职,迫不得已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谨言的说话中,秦桧也开始说话:“道理说得再漂亮,做事还是要有方法,清廉之官吏,一两银子都不受,茕茕孑立的,也许为官清廉还可一说,他能为民做事吗,不懂官场迎合之人,能为百姓做一件实事吗,这世道现实,不是你一个小辈想怎样就怎样的……”
“一天天的迫不得已,一件件的迫不得已,其实,哪有没代价就能做出的事!哪里有不打出血来就能改掉的世道!恩师,你醒醒吧,这世上的大奸巨贪,哪一个会是从小立志当坏人的,哪一个不说自己是迫不得已啊!恩师,您是御史中丞,是天下言官之首,您就是来说事的,天下之事,有天下人去做,而且,亦余心之所善,虽千万人而吾往,您总是说死了也不会有结果,弟子愿以此身一试,说不定有结果呢!”
“天下人若一拥而上,有任何事情能做得好就奇怪了!为师说了,事实如何,与道理无干……谨言,为师说了,你还年轻,你看不懂这些东西,没有关系,你只要给自己时间去看就行了。这些事情,蔡太师虽然知道了,但你若知错,为师愿保你……”
“弟子愿以此身一试,只求恩师给弟子这个机会……”
罗谨言跪在地下,开始磕头。秦桧吸了一口气:“你没有机会了——你的事发了——”
他猛地一挥手,一张纸从衣袖里飞了出来。庭院里,孩子“哇”的哭了。罗谨言还在磕头,他的妻子陪在旁边磕头:“恩师,弟子愿以此身一试,你说过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试不了!金殿之上,你说停就停!?你上去了,一群人陪你一起死,党争!半个国家的人陪你一起死!拿下他!”
后方有人持枷锁上来,直接拿了罗谨言,罗谨言被从地上拽起来,他口中喊着:“恩师!您醒醒啊!恩师,我就算死,也要将此事说出来……”
“你谁也见不到了啊……”
微带着痛苦的,轻飘飘的话语想起来,孩子一时间还在哭,位于汴梁城中这个不起眼的院落里,喧闹惊起了一阵,然后又平静了下去。
百万人的城市里,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
秦桧回到家里,握住妻子的手,静静坐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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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阴。
妻子与母亲在房间里收拾包裹,岳飞站在院外的小路上,看着窗户里的剪影。
然后他望向夜的另一边。
月光明亮,照亮前方起伏的山麓,像是有银色的光正从天上洒下来。
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是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