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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颜思齐的巡海船队终于回到了安平堡。说是“巡检军务”,其实是从沿海又拉回来一波流民,准备转送给葡萄牙人的船队运往北美。
颜思齐不光十分惊奇刘耀禹的到来,更被部下带来的好消息给震惊了。足足三倍于头一批的军品海货,想想都让人脑子发晕。
粗犷的酒宴当晚就在安平堡的军营里举办了,大帐外是上千的明军在畅饮海吃,大帐内,颜思齐以主人身份招待着到访的刘耀禹和赵明川。
“颜将军如今名震闽浙,护民驱寇,安迁流民。家父和家叔伯也多有称赞。”刘耀禹摇着折扇,笑呵呵地望着食量惊人的颜思齐,一边还偷偷看了眼坐在身边的赵明川,“在离开广州府前,两广总督胡大人特地还交代小侄。要颜将军别忘了做件事。”
“南京工部尚书刘大人对颜某照拂有加,两广总督胡大人更是对下官有知遇之恩,胡大人有所指派,下官定当全力以赴!”颜思齐一口喝光一海碗酒,当场拍着胸脯。
“胡大人说,如今两广闽浙商业兴盛。官政顺通,皆为魏公(魏忠贤)在朝中呕心沥血。颜将军也别忘了在这大员,修祠以记魏公之名。”
为魏忠贤修生祠,几乎已经是如今大明地方官员的通行之举,但在这里说出来,倒让大帐里的一众莽汉微微一愣。而刘耀禹身边的赵明川,更是皱起了眉头。
“易平兄,你……”赵明川见刘耀禹居然公然“指示”地方将官也给魏忠贤修祠堂,顿时就偷偷拉紧了对方的衣袖。
“思成兄莫急……稍后再解释。”刘耀禹面不改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遮掩了彼此的对话。
“哈哈,说起来,魏公也是我颜某的上官父母,自归附以来,时常感之无以为报,既然如此,思海,你就在这安平堡,着人为魏公修祠,修个大的!好让安平百姓都念魏公的恩德。”颜思齐哈哈大笑,打破了冷场,又是一海碗酒,然后就摇着身体站了起来,“出海劳顿,不剩酒力,今天怠慢二位了。”
“如此畅快宴饮,怎说得上怠慢,我与思成兄此次到访,反倒是唐突,既已尽兴,明日再叙吧!”说完,刘耀禹和赵明川同时站了起来,纷纷拱手。
一场酒宴就这样戛然而止,不过大帐外的颜氏明军官兵,此时正掀起一阵阵欢笑,似乎是从日本带来的几位歌女正在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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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刘耀禹和颜思齐另有要事要谈,赵明川在官兵的护送下,知趣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点起油灯,掏出随身包裹里的一本奇怪包装的书籍看了起来。
赵明川,字思成,年24岁,广东新安县人,16岁就中了秀才,被誉为新安县第一才子,但之后却屡考不中,也就淡了学业。
近有广西彝民之乱、川贵奢崇明之乱,远有山东闻香教起事、建州女真之祸;上有天灾频发,下有朝堂党争不断,宦官专权。大明朝那颇有点日薄西山的局势,让曾经满含读书报国理念的赵明川深感失望。
科举繁复,八股僵化,赵明川心灰意冷放弃读考功名后,前些年进了香山县一家私塾做教书先生。耳濡目染之下,和许多往返澳门的本地百姓一样,赵明川转而对弗朗机人的各种新奇事物都充满了浓厚兴趣。不光学会了弗朗机语,更从弗朗机人带来的各种西洋事物和传言中。隐隐感觉到了不同。
曾经偷偷见过某个弗朗机商人带来的油画,那一幅幅充满了人性张力的西洋绘画,让饱读圣贤诗书、这种勿言那种勿视的赵明川目瞪口呆外加面红耳热。再仔细看去,那栩栩如生的人物姿态和表情,又似乎述说着赵明川有生以来从未在意、或者说未敢在意的某些感觉。
他看到了开心的人,悲伤的人,压抑的人。恐惧的人。和山水墨画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审美意境有着截然不同的内心震撼。那一瞬间,赵明川仿佛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从未踏足的世界,到处都是打破朦胧面纱的**和直白人性。
赵明川离开了私塾。以账房先生的身份加入本地一家商号,开始频繁接触弗朗机人,甚至还获得了几册弗朗机人的书籍。四处求解他内心的疑惑。接着,他又见到了弗朗机人用以万里远航的地球仪和航海图,天圆地方之说又瞬间冲荡尽碎。
最后,赵明川无意之中认识了在澳门徘徊的刘耀禹,这两个都放弃读考功名的年轻人几乎一见如故,彻夜长谈,不光震惊刘耀禹有着自己难以企及的家世背景还放弃了读书前程,更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闻”:有前宋遗民于海外立邦,仿古周之共和,无君无帝。却富甲天下,立威于泰西异土!
而且这个刘耀禹的言谈之中,似乎还和这个海外华美之国有着特殊的交道联系。父母早亡的赵明川,在数日不眠之后,带着种种求解的思绪。毅然辞别妻儿,跟着刘耀禹乘坐弗朗机人的风帆船,一起来到了大员岛安平堡。
“呵呵,思成兄,还在刻苦攻读那弗朗机人的番文?”门被推开了,刘耀禹带着一丝淡淡的醉意走了进来。看来又和颜思齐私底下喝了不少。
“让易平兄见笑,只是对弗朗机人书中的泰西欧罗巴洲的人事略感好奇而已。”赵明川赶紧站起来拱手,一边还不好意思地把书页盖了起来。
“呵呵,恐怕思成兄还在犹豫是否还要和我这个‘宦党’称兄道弟吧?”刘耀禹打开折扇,苦笑着坐了下来,然后静静地盯着对方的双眼,“不瞒思成兄,家叔伯当年因红丸一案党争被贬,多亏朝中同门胡大人照应,又得魏公偏护,才能在南京任一闲职。朝中争执如何,又岂是我等肉眼所能明辨?如今朝廷内外对魏公万般逢迎,胡大人深得魏公赏识,坐镇两广总督,我刘家不求圣眷重顾,也不能失了胡大人的情。颜将军乃家叔伯和胡大人联名保举,自然也是承了魏公在朝堂中的名,所以……”
“易平兄,我等已经淡泊功名,这些朝野是非,不应该牵涉其中。”赵明川郑重地一拱手,“当初观易平兄举止豁达,只重民情,不念官权,才视为知己。”
“话虽如此,我也是刘家一门,如今早是那朝中某根绳上的玩物,不闻不问谈何容易?家叔伯宦海沉浮数十载,家父也行商多年,事事如履薄冰……唉,不提也罢。”刘耀禹叹了口气,转眼看住了赵明川手边的弗朗机文集,“思成兄对那泰西番事颇感兴致,此次又与我同来大员游历,我本以为思成兄也想结交颜将军,但兄之前一番话,又似乎不是如此。”
“说起来惭愧,是明川有点私心……”赵明川赶紧站起来,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听易平兄常谈颜将军与弗朗机人来往甚密,甚或与那万里之外的泰西华美之国亦有所往来,明川有一所求,望思成兄引荐成全!”
刘耀禹一愣,好半天才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十分吃惊:“难道思成兄想前往华美国?!”
“正是!”赵明川捏紧了拳头,露出向往的目光,“听易平兄多日闲谈,那前宋遗民所创之国,与我大明多有不同,此国能立足泰西诸国之间,奇珍异货精巧非凡,必定特异之处非我等想象!”
慢慢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好几趟来回,刘耀禹这才带着严肃的表情说道:“不瞒思成兄,我与这华美国数年前东渡而来的商使严先生确实有所交道,不过在商言商,并非探究他国根底。或是颜将军所知更多。若兄要西渡华美,我倒可书信一封,是否成效,就不好说了。”
“多谢易平兄!”赵明川大喜,又是深深一礼……年10月17日,大明帝国历天启四年,农历九月初六日。
一艘挂着明军旗号的快船驶进了戒备森严的大员岛安平堡港口。只见快船上赫然挂着“大明澎湖游击将军郑”的旗号。
港口边,一排颜思齐的船队正卸下人货。岸边的难民营,一串串哭哭啼啼的明朝难民携老扶幼。在官兵的呵斥和推搡下一一走进营门。
“你家郑大人派你来送请柬?!”都司颜思海一把扯过郑家小校手中的请柬,也没敢自己先看,就转身递给了端坐在主位上的堂兄。
“是的大人!我家夫人上月二十八日诞下大公子。本月满月之喜,郑大人特请颜将军和各位大人能赏脸!”郑家小校垂头说着,语气恭敬。
“真是可喜可贺啊!嗯,一路辛苦,快赏!劳烦回复你家大人,我颜某届时一定到场,为贵公子庆满月之喜!”颜思齐略一沉思,就霍然大笑,一屋子的颜氏官校都跟着附和。
“大哥,从淡水堡到安平堡。这郑芝龙打着巡检军务的旗号,三天两头从澎湖派船打探我们的虚实,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在给华美国……”等使者走了,颜思海赶紧走到颜思齐面前,面露担忧。
“他和弗朗机人关系这些年也好上不少。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有啥私密藏得了?”颜思齐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他不过是想和我做一场道上的老规矩。”
“我呸,难道万里迢迢运来的华美军货辎重,他也想分上一杯羹?!”颜思海一听。气头就上了,几乎在大堂里大吼大叫起来,“大哥,这李旦家当年是怎么对我们的,郑芝龙是李旦家背后支撑着,他们若是也参进来,等同引狼入室!”
“哼,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颜思齐鼻子里冷哼一声,又缓缓坐下,“思海,如今我等明面已是朝廷地方官将,但这大员说是大明的,又可以说不是大明的……福建巡抚和两广总督那里,夺这大员的治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朝廷让郑芝龙做澎湖游击,定是让我和他彼此牵制。郑芝龙虽是明敌,却也是暗友。我若倒了,郑芝龙就是下一个,他若垮了,兴许就该轮到我们了,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等也须明白。”
“那大哥的意思是?”颜思海似乎听出点名堂。
“他生了儿子,找了个好由头和我聊聊,我且试试他的真意。若他真是指望分润些华美海货,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东西自然不可从我等手里流出去,还是借弗朗机人的手吧。”
说完,颜思齐独自一人离开大堂,钻进了书房,一众心腹都面面相觑,又个个若有所思。
关紧房门,颜思齐从书案的某个角落里再次摸出早就看了好几遍的书信。这第二封来自华美国的信依然是严晓松写的,这次随弗朗机人的海船一并送来。
静静地瞥过那一行行简字,颜思齐陷入了沉思。
好半天,颜思齐才提起书案上的笔墨,开始写回信,不过这一次,他直接把对方的称谓从“严先生”改成了“恩公”。
大约一个时辰后,颜思齐终于把信封了起来,然后喊来了曾经跑过华美国的心腹罗大。
“将军,找我有何事?”鸡犬升天,官拜守备的罗大,此时红光满面。
“罗大,你也跟了我十来年了,如今,有一要事须你去办。”颜思齐指了指桌面的书信,静静地坐了下来。
“将军尽管吩咐,就算是再去一趟华美国,罗大也不皱下眉头!”罗大赶紧单腿跪地抱拳,神色坦然。
“正是去一趟华美国,不过,请你带上显屏,最好是你等家眷子女,都选一人前往。”
颜显屏,就是颜思齐的独生女,今年才15岁,历史上在颜思齐死后嫁给了郑芝龙,如今却依然待字闺中。
“啊?!将军,这是何意?!”罗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下就跳了起来。
“我已阅过严先生的书信。严先生有言,这大明东海几年之内,恐有大变。这大明东海看似海阔天空,实则凶险万分,我等必须小心谨慎,选你等家小远渡华美,也是防范万一。”颜思齐说完,拿起严晓松的信,凑到烛台上,烧成了灰烬,“严先生乃一奇人,明智万里,先前所言无一不中,世所罕见。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几年无事,我自然会派人传话与你。这是我写给严先生的信,你须亲手交予他,不得有误!”
“将军……你放心,我罗大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必定护好诸兄弟家眷子弟!”见气氛如此凝重,罗大也就不好说啥了,只能低头应承。
1624年10月21日,大明帝国历天启四年,农历九月初十日。
颜家船队开始从台湾安平堡启程,前往澳门。船上除了上千的明朝难民,还多了一群身份更加特殊的男女,他们全都是颜思齐心腹家将的家眷子女,其中更多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RS